浮橋的末端直通一條逼仄局促的甬道，夾道高墻之上全是符箏的記憶碎片，有大有小，有寬有窄。

符箏的爹是魔君麾下一員得力幹將，他自然也得以常常出入皇城，一來二去他結識了天生無脈息的少靈犀。打小他就稀罕那個沒有娘親、只會死讀書的九公主。

少靈犀夜裏怕黑，符箏便用魔界西北角水天一線處不會消融的堅冰給她磨了一個透亮的冰燈，他兩只手的指甲都磨沒了，爪子上的毛也都凍硬了才磨好，燈的外殼還是個小狐貍形的，特別好看。

少靈犀愛吃胡桃，可是魔界主城中沒有胡桃樹，符箏便常常往返於千裏之外的桃源給她找胡桃，每一顆他都要精挑細選，砸出來的果肉香脆可口。

少靈犀不知道的是路途遙遠，還未成年的小狐貍差點命喪長風渡，他下巴上兩道疤痕便是那時候留下的，狐貍可是最看重臉蛋的……

那年冬天，天空之境也沒倒映出半點太陽的影子，冷得出奇。少靈犀打趣說想要一條毛茸茸的領子禦寒。符箏當即就要割一條尾巴送她，刀都送到一半了，她見狀一把打掉了刀刃，一邊給他包紮止血一邊罵他傻小子，他卻不以為然，仍在想著身上哪處皮毛比較厚實暖和。

符箏陪她月下練劍，陪她雨中奔跑，陪她讀書彈琴，陪她捉弄少衍。為了她和黑熊打架，馱著她到山頂去吹晚風，幫她到深水裏撈不慎掉落的五彩石……

她在學堂午睡時很喜歡揪符箏軟綿綿的耳朵，害得他被同齡人取笑是“折耳狐貍”。他明明是妖物裏面的佼佼者，是九尾狐族引以為傲的後繼人，可就是甘願當少靈犀的“一只耳狐貍”。

符箏很爭氣，所有術法都能融會貫通，剛成年便做了了九尾狐族的妖君大人。本想著終於可以向魔君提親了，可以和小公主長長久久地待在一起，誰知她卻背著所有人搬到了溫源谷底去住。沒過多久，老狐君病逝，符箏不得不擔負起妖君的使命，不得擅自離開族群。

原本以為近在咫尺的未來竟成了他一輩子的奢望，“青梅竹馬”四個字符箏做到了極致。

少靈犀當真沒有心，時過境遷，這些陳年舊事她早早就忘了，她只把符箏當作兒時要好的玩伴，而這樣的玩伴她有一群。所以後來成年禮後她拒絕了魔君給她應下的婚事徑直去了溫源谷，小時候的事情也就漸漸淡忘了。

今日一看，符箏的記憶裏除了家族興旺，便只剩她了，他記得他們一起做的每一件事情……

：“符箏……符箏……對不起。我……”

少靈犀看著他視若珍寶的回憶，內疚和自責占據了整個心臟，他百倍千倍的付出她竟一丁點都沒回報過，她虧欠他太多了，但除了道歉她給不了任何補償，她只能祈求來生能有機會彌補對符箏的虧欠。

靈犀那個榆木腦袋以為這種掏心掏肺的情誼是好兄弟、好知己的作派，沒想到符箏心裏卻早已認定自己是他的後半生。

：“不要留戀，及時止損。”此時，符箏耗盡靈力用傳音術再次提醒少靈犀必須向前走，不能停留。若長久困於這個夢境裏就出不去了。

少靈犀沒有時間去放任一塌糊塗的情緒繼續崩潰下去，縱有千般不舍，她也只能撐著墻壁繼續向前走去。這一幕幕的回憶都格外熟悉，也格外惹人心疼。

終於，她來到了九夷秘境，目睹了她這輩子都無法釋懷的畫面。這也是作為旁觀者的符箏最刻骨銘心的一段經歷。

魔君和諸皇子皇孫，叔伯侄舅坐成一個疊層圈狀。

一圈有十二人，它爹少炎、八個兄弟姐妹以及二叔少舫、大伯少川和三叔少雍，他們各自坐在一個陣角，組成十二壓陣司，其餘親族便依次坐於他們身後，推掌抵背、將自己的修為源源不斷地供應到陣心。

少靈犀走到他們中間去，看了一眼地上畫的勢圖，居然是“冬月初四”禁咒。她是土生土長的魔族人，自然知道這是個什麽咒。

傳說“冬月初四”，是頂寒冷的日子，是魔深少耘創造這個無上法術的榮耀時刻。運用此陣法，可把所有壓陣司的丹元逼出來鑄造傳說中的弒神印“零丁”，但獻祭之人必須是少氏一族至親血脈。

有了這個零丁，就當真是孤伶伶一個人了。少靈犀沒想到少炎為了她竟能做到這個地步。

：“自從烈祖爺被囚於星宿海，這些年我們安分守己，恪守本分，換來的卻是吾兒受刑慘死，魔族眾人只能靠一角天空之境度日，實在狼狽。今日之舉實屬無奈，望我族同心協力，征討三十三天！”

少炎鮮少說出這樣的話，他平時都極為克制，隱忍不發。這樣帶有前因後果的說辭簡直難得。

再看看其他人的臉上都是赴死的決絕，他們心無雜念，只是重覆呼號著：“逆天地綱常，與日月同光。魔道蒼蒼，魔族泱泱。宇宙洪荒，萬壽無疆。”來回應著魔君的號召。

沒想到在生死存亡之際，這幾個平日裏陰險狡詐的哥哥、叔伯們都如此識大體，竟都甘願舍棄餘壽、祭獻丹元。

這些呼聲愈來愈大，逼得少靈犀有些慌亂無措，她走到少炎的面前，伸出手想摸摸他的袖子，她從前不敢摸他的手，早已形成了習慣。她想問問他們究竟是為什麽，卻撲了個空。

這些畢竟只是存在於符箏腦海裏的幻影。

一陣天旋地轉，地面如波浪般蕩漾起來，同一段路面竟出現了高矮不一，紋理凹凸，起伏不定的現象，幻境裏的一石一土都在墜落崩塌。往昔巷裏的記憶磚一塊塊跌落碎裂，將才清晰可見的人影霎時就碎成了石渣。

這個意識世界的消失，說明他的主人已經虛弱不堪，甚至是到了瀕死之際。

：“糟了，符箏！”少靈犀暗叫不好。連滾帶爬地沖過了靈虛橋，躍了出去。

好險，差一點通道就永久關閉了。

她回過神，就看見倚靠在階梯下半死不活的符箏。他雙瞳渙散，身體也呈半透明狀，胸口微微起伏表明他還殘存著最後一口妖氣。

：“符箏，你怎麽了？你說話啊！符箏！”

：“君上，我……時候到了。”

：“什麽狗屁君上，我是阿犀，我是阿犀，阿犀！你以前都叫阿犀的……”

：“阿……阿……不能叫了。”符箏始終沒有說出口。

：“現在的符箏再也不是當初喜歡你的小狐貍了，他一點都不出色，他斷了兩條尾巴，他保護不了族人、保護不了你了，他做了傷害你的事，回不去了……君上！”

符箏直到最後也沒能再叫一次“阿犀”，他失去了所有力氣，化成了原形蜷縮在少靈犀的臂彎裏，是一頭雪白的俊俏狐貍，下巴上有兩道猙獰的疤。

它剩下的七條尾巴如回光返照一般聚在它身後，最後一次呈扇骨狀散開，短暫的停留後便永久地消失了。但這一散開，有一些塵埃落定的秘密也浮出了水面。

少靈犀猛然想起在她還是洛扶桑時，在雪原上安營紮寨，有一位將士獻上了獵物的皮毛給她禦寒。那人說是運氣好遇上了一頭不躲閃的貂，一箭便射中了它的耳朵，才得了這一截毛質上乘的貂皮。

少靈犀記得那毛不太尋常，一端是純白色，一端是赤紅色，中間則是雙色混雜漸變。完全和符箏露出的尾巴一模一樣！

原來晉位妖君後尾巴會變成尊貴的紅色！

符箏與唐遠鬥法只丟了一條尾巴，另一條他還是自願給她了。年少時候他沒能送出去，在凡間終於送了出去……

少靈犀像從前一樣捏著符箏的耳朵，它沒有一點反應，就這麽安靜地窩在她懷裏，慢慢變得僵硬。在摸到它耳廓上的箭孔時，靈犀的手抖得厲害，嗓子眼裏像被塞了一顆苦透了的蓮子，很堵、很苦、很難受，當真能把人苦死。

從善如登，從惡如崩。這些鮮活的生命一個一個為她而死，這些人命債拖著她極速下墜。

符箏推波助瀾的目的達到了，他用生命的代價完成了主人交代的事情。至此，狐族才有了一線生機。

妖君大人沒了，沈眠術也註定長眠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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